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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培训师观点:中国企业家的本土传统在哪里?

吉宁博士 2015年12月12日 企业培训师观点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曾做过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布热津斯基就在一本书中惊人准确地预言过,进入21世纪后,在中国最具象征性的将不再是国营钢铁厂中辛勤劳作的产业工人,而是掌握了高技术、在环太平洋地区的国际市场上积极竞争的中国企业家。经过30年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我们蓦然发现,一个曾经消失的阶层不仅重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且掌握了越来越多的经济资源,拥有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几乎占据着社会舞台的中心。

  在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和社会主义改造中,整个中国企业家阶层被连根拔起,历史的链条曾经中断,一切归零。脱胎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经济改革,成长于90年代的新一轮市场化浪潮,在21世纪初全面崛起的这个新阶层几乎是从零开始,伴随着这个阶层的日益壮大,是发财术、掘金术的泛滥,充斥书店的是大量满足人们发财欲望、教人一夜暴富的书籍,报纸版面上弥漫着金钱的气味,刊物封面是娱乐明星和财富明星二分天下,电视屏幕上到处演绎着红顶商人、大宅门、白银谷这类老财富神话,或未经沉淀的当代新财富神话。压抑了30年的发财梦一夜之间被释放出来,如同打开了所罗门的魔瓶。

  曾几何时,连高居学府讲坛之上无比显赫的经济学也逐渐丧失学术的尊严,或明或暗地成为新兴的中国企业家阶层的代言人。贫富两极分化的鸿沟仿佛将这个泱泱大国撕开了,仇富的心理和追逐财富的愿望一样遍地生长,经济的繁荣并不必然孕育出一个健康的社会,一个缺乏自己精神背景的新阶层,无论手里攥着多少财富,都是肤浅的,面容苍白的,没有底气的,很难以足够的勇气和能力承担起历史的未来。

  前些年,当我们听到个别中国企业家呼唤工商文明的声音时,可以说,这个新阶层当中至少有人开始在思考比利润、比金钱更深刻的问题了。如果说,这样的声音还只是停留在言论层面的话,那么在“5·12”地震中某些中国企业家的行动则把中国企业家如何承担社会责任这些问题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在思考这些问题时,由于本土资源的匮乏,人们常常把眼睛投向异域,西方那些第一流的企业家的作为和表现成了许多人挂在嘴边的话题,也就是说,在讨论企业家的社会责任、精神背景和企业家意识时,我们的参照系常常来自横向的外部世界。这个时候,纵向地追寻中国企业家传统,回望历史烟尘中被掩埋的那些身影面容,挖掘那些曾经在幽暗的历史长夜里一闪而过的经典范例,变得犹为迫切。

  我们在讨论一个古老民族的现代化进程时常常会想到“路径依赖”这个说法,那些在工商业领域积极竞争、走向国际市场的新兴企业家追根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根追到徽商、晋商的身上,追到红顶商人胡雪岩那里,这些题材已产生了大量的虚构文学、电视剧,他们的故事为人们津津乐道,他们的经营技巧、商业智慧以及和官场打交道的能力,都成为人们学习的样本。杭州的胡雪岩故居、胡庆余堂,山西太谷,祈县的那些百年老宅,几乎都成了朝圣的地方。

  但这个根实在是追错了地方。尽管他们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大,甚至可以富甲天下,也形成了自己的商业传统,其中蕴涵着许多值得肯定的因素,比如诚信为本的理念等等,但是,他们都是农业文明的产物,产生于一个封闭社会当中,经商只是他们附属于绝对皇权之下的一种谋生方式,缺乏自身的独立性,经商不能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内在追求。他们头上还笼罩着不可超越的官本位的障碍。

  只有到了晚清,时代发生重大变化,在洋务运动兴起之后,特别是甲午战争之后,民族危机高涨,外国企业在中国的通商口岸纷纷生长起来,洋货占领市场,刺激国人自办企业,以寻求救国之路时;特别是经历了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的变局,皇权衰微,甚至连朝廷都公开奖励投资工商业,不惜以子爵、男爵来奖励投资者,并且颁布一系列法律、法规来保障企业的创办和经营,此时才有可能出现新型的近代工商业以及新型的中国企业家阶层。

  我们知道,创立湘军,帮助清廷削平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号称“中兴名臣”,功高震主,显赫一时,也不过得了个侯爵,长盛不衰的李鸿章只是个伯爵。而到了晚清,一个人凭投资办企业就可以得子爵、男爵,光宗耀祖,对一个官本位根深蒂固的民族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

  当代中国企业家阶层的重新发育和起步大致上已经30年了。30年,对一个人来说是大半生,司马迁在《史记》中说30年为一小世,这是一个回头总结的时刻,也是一个再次出发、找到一个新起点的时刻。此刻,我们回过头来寻找中国企业家曾经的传统,看看前人曾经达到的高度,站在前人的起点上,比完全从零开始要好得多。一旦找到了真实的根,明白自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在民族的土壤里面生长起来的,这个新兴的阶层就将拥有一个可以依托的精神背景,不再是依附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也不至于只能到域外去寻求自己的精神资源。
大约在2005年的夏天,我逐渐意识到,一部中国近代史不仅是军阀、枭雄、权势者和革命者书写的,也是社会各个领域一直坚持走自己独立道路的那些人书写的,拉开历史的距离,从某种本质的意义上看,后者往往更具有建设性,留下的遗产也更为实在,更为具体。由此我把眼光放在教育救国、实业救国、新闻救国、出版救国这些代表人物身上。这是我关心实业救国的起点,我因此阅读了大量晚清、民国企业家的史料。

  我发现,长期以来,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当中,中国企业家阶层的作用、努力、影响特别是他们的精神价值,在很大程度上都被遮蔽了。我们对这个阶层、这种独特的社会力量的认识几乎都是带着偏见的,充满了符号化、简单化。即使是那些有关他们的传记也往往停留在他们经营有术、创业有成的表面上,大多没能把握他们的财富精神实质,更没有深入他们背后的历史,将他们放在整个大历史中,同时又把他们看作是一个自主的主体,还给他们血肉丰富的形象,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

  到2006年底,我深感仅仅停留在纸上的寻找是远远不够的,从2007年初开始,到2008年初,我的寻访之旅断断续续,历时一年,在无锡、南通、上海、南京、天津,在武汉、重庆、宜昌、乐山五通桥……在晚清以来几代中国企业家们留下遗迹的城市、乡镇,我亲身感受到了他们昔日的追求,昔日的创造,昔日的梦想,昔日的辉煌,当然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失望和无奈。经过多少风雨沧桑,风云变幻,他们的企业几乎都已湮灭,有的只留下一个厂名,昔日的传统也多已无处寻觅,但是站在物是人非的旧厂房乃至荡然无存的遗址上,我仍然有过一次次的感动,有过一次次的欣喜或哀伤,一次次的振奋和失落,我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的事业和理想没有随时间而成为齑粉,因为有历史在。

  随着时光的消逝,那些早已离世的中国企业家形象渐渐在我的心中复活,他们办企业,办教育,投身公益,致力于推动一个保障企业发展的健全制度环境,这是他们创造历史的过程,也是他们自我塑造的过程。

  从1895年状元办厂的张謇到1938年指挥完成宜昌大撤退的卢作孚,这是一段可以歌可以哭的历史,几代中国企业家几乎都是白手起家,聚沙成塔,平地起高楼,每一个工厂、每一个报馆、每一个出版社、每一个银行,几乎都是一个奇迹,在中国的南北东西,他们所能凭借的甚少,所能依靠的只是自己的诚实、勇气和努力。不幸的是,这个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进程因制度变迁的刚性因素被迫中断,但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几代中国企业家筚路蓝缕,开创了一个个具有示范性的良好传统,足以成为今天中国企业家们的精神背景。

  一幅近代中国企业家的群像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清晰,由他们各具个性特色的努力所构成的本土企业传统也渐渐在我眼前浮动。这个独特传统的内核就是实业救国,张謇、荣氏兄弟、穆藕初、范旭东、刘鸿生、卢作孚,他们都是近代以来实业救国的代表人物。

  不仅他们,“五四”时代就读于浙江高等工业学校电机专业的胡西园,最强烈的愿望就是“一定要让中国人能够用上自己制造的电灯泡!”1921年,他在上海开办了灯泡厂,1923年正式注册“中国亚浦耳灯泡厂”,赢得了“灯泡大王”的称誉。简氏兄弟创办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也是抱着“实业救国”、“挽回利权”的愿望,中国的卷烟市场大部分为英美烟草公司垄断,他们提出“中国人吸中国烟”的口号,创“大爱国”、“大长城”、“大喜”等品牌,以国货为号召。这和刘鸿生办火柴工业的动机几乎如出一辙。宋—’卿在天津办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提出“国人资本,国人制造”的口号,将毛线品牌命名为“抵羊”,商标图案是两头抵着角的羊,其实包含着“抵制洋货”的意思,国人一看就明白。东亚的“抵羊”牌迅速击败日本的“麻雀”牌和英国的“蜜蜂”牌,占有了全国87%的毛线市场。

  实业救国,可以说那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不是个别人的选择。所以,法国学者白吉尔在《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中有个著名的论断,与西方17世纪的新教徒企业家不同,20世纪中国的企业家把自己的成功看作是拯救国家命运的希望之举。
不断求新、求大,追求新工艺、新技术、新机器,把企业一个变二个、变三个,从荣家兄弟、刘鸿生、卢作孚等人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一特点。“造厂力求其快,设备力求其新,开工力求其足,扩展力求其多”,荣宗敬的这四项基本原则就是一个经典性的范例。刘鸿生晚年回顾平生:“我的全部理想,只是为了发展民族工业。我总希望把我的企业从一个变成二个、三个,越多越好。”卢作孚对于轮船不嫌其多,民生公司船上的设备包括无线电台等在当时都是领先的。而且民生的投资涉及许多不同的领域。这是中国企业家之所以成为企业家的内在动力,只有把办企业本身看作是终极追求,而不是跳板、敲门砖,把办企业看作是一种独立的行为,自身即拥有最高价值,才有可能会有不竭的动力,推动着自己往前走,而不是在已有的成就上停下来享受。

  制度建设,这是任何一家成功的近代企业能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以商务印书馆为例,它真正发扬光大是从张元济进入开始的,他的抱负是扶助教育,同时他又有一个愿望,就是要“为中国实业造一模范”。他戏称自己是制定规章制度的“专家”,亲手为商务制定了大量的制度,从企业运作、财务管理、人事进退、奖惩到职工福利甚至包括困难职工子弟的教育补助等,都有一系列完善的规定。比起这些有形规定更重要的还是他身体力行提供的示范,比如他请客公私从来分开,比如他主张高层经理人子弟不准进公司,他儿子张树年留美归来想进商务,就被他拒绝了。1918年,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简照南、简玉阶兄弟前来取经,索要商务印书馆的有关章程,当时南洋公司刚把总厂迁到上海,准备进行改组,希望参考商务印书馆的管理和人事等制度。

  保持独立性,这是近代中国企业家阶层留下的一个不能忽略的传统之一。从晚清商会的诞生,到民国时的勃兴,以企业家为主体的商会在中国社会一直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晚清立宪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曹锟贿选、“九一八”事变后呼吁宪政、“一二八事变”、抗日战争……在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中,我们都能看到他们活跃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声音。多数时候商会都是站在时代前面的。最重要的是商会具有相当的自主性,其领导机构都是选举产生的,当选者基本上都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即使是在国民党执政时期,商会、工业会之类的社会组织也没有完全失去这种独立性。1948年11月22日,全国工业总会在上海开会,刘鸿生当选为理事长,凭的是实力和资望,因为当时国民党当局属意的人选是陈蔼士。在当选的15位常务理事中,包括了“永久黄”团体的李烛尘,荣氏企业的李国伟、荣尔仁,以及胡西园等人。

  承担社会责任,从造桥修路到捐资助学,或兴办学校,近代中国企业家对公益事业热忱始终受到社会舆论的肯定和历届企业的鼓励。张謇自述办实业的动机是为了教育,他从办第一家大生纱厂到二厂、三厂,到铁厂、油厂、面粉厂、印刷厂、轮船公司、垦牧公司,把实业作为支点,以实业为母,教育为父,办师范、办普通中小学、办幼稚园甚至办大学,然后建博物苑、图书馆、气象台、剧场、公共体育场,以及育婴堂、养老院、济良所、残废院、医院、公园大量的慈善和公益事业,几乎是以企业办社会,南通成为他建设“新新世界”的试验田,也成了那个时代中国的模范城。“张南通”真的是名副其实,他不仅奠定了南通一隅的现代化基础,而且他创造的这个“南通模式”直接影响了荣氏兄弟、范旭东、卢作孚、穆藕初等人,间接影响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卢作孚主持的重庆北碚建设几乎就是对“南通模式”的一个翻版,他在建设北碚之初,一方面修公园,整顿匪患,训练人,一方面办工厂、开矿,然后办学校、办图书馆、办电影院,甚至建起了中国西部科学院。

  在寻访近代中国企业家遗迹的过程中,我发现有许多地方都是“因厂成镇”,比如大生一厂所在的南通唐闸镇,大生二厂所在的启东九隆镇,大生三厂所在的海门三厂镇干脆地名都叫“三厂”。这些都是以工业化推动城市化活着的范例。他们办企业的行为因而也成了国家工业化进程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想到这一切都是依靠一个企业家、一家民营企业完成的,我们感叹的又岂止是工业化的力量,或者那些中国企业家的个人魅力,在这些因素的背后,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值得我们去追问、去寻思。

  他们的作为早已超越一般做善事、关心公益的层面,而是体现了近代中国企业家群体在推动工业化的同时推动城市化和整个国家现代化的用意。张謇以30年的时间致力于实业、教育、宪政和地方自治,被人称为中国的现代化之父。卢作孚曾直截了当地提出现代化的目标,荣德生到晚年仍耿耿在念:“中国要富强,非急速变成一个工业化国家不可”。追寻他们所开创的本土企业传统,我们不仅能找到中国企业家真正的财富精神源头,而且可以看到一个古老民族在近代曾经达到过的高度,这应该是一个起点,而决不是终点。

About 吉宁博士

真正的实战派企业培训师,长期致力于人力资本、公司行为、市场营销、企业战略及领导力发展等组织实践与研究,数十年来参与及主持过的管理咨询项目累计逾千次;受邀主讲过的各类企业培训课程累计逾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