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年轻的羊
我住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近郊,在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块草地。草长高了要定期剪,一是为了美观,二是怕引起火灾,因为澳大利亚经常大旱。为了省事,也学着邻居家,买了两只绵羊放到草地上去吃草,一举两得。
这两只羊是从附近一个牧场买来的,都是8个月大、刚做了绝育手术的公羊。我问牧场主:“为什么公羊从小就做绝育?”他说:“为了保证羊群的品种纯正,没有可能成为种羊的公羊一生下来就要绝育。”我心里说:“这些公羊真惨!动物联合国一定在天天开会谴责澳大利亚的羊权问题。”
我和太太之所以能从上百只羊中选中它们俩,是因为它们看上去比较好看。为了抓住它们,牧场主人说:“必须把所有羊一起赶到羊圈里。”望着那一大群羊,我正琢磨怎么赶时,只见羊主人冲着那只长得最威风的头羊挥了挥棍子,它就顺顺当当地把一大群羊带进了羊圈里。主人冲进羊圈,把这两只1岁多的“青少年”羊抓了出来(羊的平均寿命是11.5岁),捆上后,我和太太喜气洋洋地用车把它俩拉回了家。
太太选的那只羊比较小巧精干,取名为Harley;我选的那只羊肥大强壮,我叫它Guy。尽管我家距离那个农场开车不到十分钟,但对于这两只羊来说,这次迁徙无疑是出国了,因为它们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羊群。按照牧场主人的说法,由于它们近似于野羊,需要先把它们放在小栅栏里关几天,让它们去去野性。
一只成了领导羊
当我给它俩松了绑和摘下眼罩后,Guy一下子跳了起来并想跑出去,用头一次又一次拼命地撞铁管焊的门;而Harley则相对聪明,只撞了一下就不再撞了。三天后,我把它们放到草场上,只要人一接近,它俩就惊恐万分地狂奔。我从来没有见过羊能跑得那么快!
没多久,我们就发现貌似强大的Guy,处处都跟随着小巧的Harley。只要Harley不动,Guy也不动;Harley往哪儿走,Guy也往哪儿走。哎呦!小个子的Harley竟是个领导管理艺术者。刚开始时,为了不让它俩跑得太远,我给它俩一人拴了一条链子。当我发现Harley是领导者后,就只拴住Harley,放开了Guy,而Guy竟然也不走远。相反,当我拴住Guy,放开Harley时,Harley一会儿就漫游到远处,惹得Guy像个离群的小羊一样,嗷嗷直叫。
后来,我逐渐发现Harley与Guy在对事情的反应上有很大的不同:当我第一次喂它们蔬菜时(这应该是它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喂蔬菜),Harley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第一个过来,先闻闻,然后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而Guy,看到Harley已经吃了,它闻也不闻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来,领导管理艺术者必须具有探索新鲜事物的素质。
我家的小狗长不过一尺,但总爱凑热闹帮我赶羊。一开始它俩被小狗撵得到处跑,当被小狗撵急了,大个儿的Guy顾头不顾尾地只管狂奔,反而是小个儿的Harley,它会猛地转过身来开始顶小狗,吓得小狗马上躲闪。于是,它们明白了小狗并不可怕,只不过狗仗人势罢了!看来,领导管理艺术者还必须要有造反精神。
当我把它俩都用链子拴上时(在跑不了的情况下),在我接近它们的时候,Harley竟然能主动过来用鼻子闻和用舌头舔我的手;而Guy却宁死不屈,我把手强按到它的鼻子上它都不闻,只是死命往回缩。
看来,领导者还要有较强的妥协和适应能力。
另外,每当我接近它俩时,Guy总是先跑,而Harley却比较镇定。当我进一步逼近时,它才跑起来。看来,领导者还必须胆大。
更有意思的是:尽管它们都已做了绝育手术,可是早上放出来,它们撒欢时,Harley总是要在后面像羊性交那样骑一骑Guy;Guy不很情愿,有时反过来也要追着骑一骑Harley,但Harley很鬼,一下子就跑开了。看来领导者的性激素一定比较旺盛,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类领导者会出性丑闻?!
Harley为什么会成领导羊
然而,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它们在原来的羊群中都不是领导者,为什么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Harley一下子变成了领导者,而Guy却变成了跟随者?
我相信当没有了头羊、长辈和羊群时,它俩在新的环境中一定都是凭直觉行事的。在Harley的DNA中,那些新奇、胆大、反叛、适应力强等领导特质和血清素、睾丸酮素等领导者的生理因素,可能比Guy的要多一些。因此,当遇到新的情况,在Guy还没有采取行动时,Harley凭着直觉就先行动了;于是,对于Guy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效仿Harley。久而久之,Guy的DNA中的那些领导因素越不用就越退化,于是,Guy的直觉就变成了跟随Harley;相反,Harley的DNA中的那些领导因素越用越旺盛,领导能力也就越来越强。
这个假设,在它俩关系的后期发展中,得到了进一步证实:现在,只要一出现新情况,Guy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向Harley靠拢—寻求保护、等待指示;而Harley的反应则是先观察和思考,然后才采取行动。
就这样,还不到10天,在它们当中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形成了,领导羊诞生了!于是,Harley每天早上也就有戏弄Guy的权利了。一般来说,在群体中先采取行动的动物承担的风险比较大,因此,Harley对Guy的特权也就变成了对它所承担的风险的一种回报。
有人可能会说:“难道领导羊的产生是先天决定的吗?”
我说:“不!时势造英雄。”
如果不把它俩从大牧场中买出来,它们一直到死都只能是羊群众(注:被骟了的羊在羊群中,不可能成为头羊);如果买回来的不是Harley,而是Guy和一只DNA的领导因素比Guy还少的羊,那么,Guy就会成为领导羊;如果买回来3只羊,另一只羊的领导因素同Harley的相差无几,Harley可能就要同它一决雌雄才能当上领导羊。
两只羊进了监狱
两个月过去了,Harley和Guy在我们家那片可以养4只羊的草地上整天大嚼大吃,每天都撑得羊肚滚圆,因此体形迅速膨胀。一天,一个香港朋友的小孩来玩儿,竟问我:“你们家的猪几岁了?”
可是不久,我发现它们两个都开始拉肚子了,屁股上整天沾满了稀屎,干了之后,就变成粘在毛上的屎疙瘩,跑起来晃晃荡荡,很不雅观。我打电话向卖羊的农场主请教,他告诉我说:“一定是你们家的草太嫩了,水分太多,纤维太少。
你要喂它们一些干草才行。”放下电话,我跑到饲料商店,买回来一大捆麦秸。可是Harley和Guy只闻了闻,一口都不吃。又去请教,被告知:“必须把它们关起来,在吃不到青草的时候,羊才会吃干草。”原来羊同人一样,也是有好的不吃坏的。可是转念又一想,那野羊怎么办?于是我又去问。农场主笑着说:“大自然的草地不会定期进行人工割草。你现在的草一定是最好的时候,所以羊才拼命吃。这就是牧场为什么要分隔成一块一块的轮牧区,要等草长成了,才放羊进去。”
看来Harley和Guy也需要轮牧。回到家,我把它们关进了羊圈,扔进一堆干草以后就不管了。第一天过去了,这两个家伙一口干草也没吃,整天盯着圈外绿油油的草地,嗷嗷直叫。我太太忍不住了,说:“别给饿坏了。”我说:“一天是饿不死的。”可是第二天过去了,它们俩还是不吃,叫声更惨、更大了。我太太说:“这太残忍了,看不见青草也就罢了,可这就如同把饿着的人,绑在一桌大鱼大肉面前。”于是,她开始不时地拔一些青草和树叶扔进羊圈里。这下子,Harley和Guy就像饿狼扑食一样,把这些天上飞来的美食,风卷残云般地吃完,吃完还冲着我太太连声哀叫。
三天过去了,Harley和Guy除非在饿极了的时候才吃两口干草,其他时间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太太的那点美食。
一个星期过去了,它们俩神奇地恢复到了羊的体形,粪也开始干了。为了巩固治疗成果,我决定再关它们几天。
被领导羊造反了
一天,我太太喂完了它们以后回来说:“Harley好像不是领导了。我一扔进青草,Guy就顶它,它一口也吃不上,就知道眼巴巴地干叫。怪不得Harley瘦得比Guy快多了。你说,哪有这样当领导的?”
听完后,我赶紧跑出去,也拔了一把青草扔进圈里。果然,我太太说的情形发生了。体形本来就比Harley大的Guy,此时显得更大了。当我拿着青草走近时,它一反以往跟在Harley背后的常态,抢先跑过来吃青草。当Harley也跑过来吃草时,它先往后退一下,然后用尽全力地顶向Harley的肚子,“嘭”的一声,Harley一下子被它顶开,冲着我可怜地嗷嗷直叫,再也不敢过来了。
显然,这把草对于Guy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它三下五除二,几乎没嚼就把草吞了进去;然后它抬头冲我叫了两声,看到再没有新草了,竟又猛地转身向站在一旁的Harley顶去。这回Harley早有警觉,灵巧地躲开了。可是Guy还不解气,又追上去顶Harley,Harley被它追得围着羊圈直跑。
看来Harley不仅不是领导了,还变成了Guy的出气筒。Guy那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它肚子饿全是由Harley造成的。我又扔了一把青草进去,还是由Guy自己一个全部吃掉,然后,它又追着Harley出了一顿气。
昔日的领导者,为什么现在不仅吃不到草,还变成了被领导者的出气筒?我站在羊圈前久久地发呆了。
我想这可能也是环境使然,因为它们现在是处于被监禁和物资极度贫乏的状态。Guy可能想:我当初可是跟着你进到这个鬼地方来的,满指望你能把我带到一个绿草成荫的地方,可现在倒好,连外边的那点儿青草都吃不上了。
你不是能行吗?你不是有领导者的vision吗?你倒带我逃出去呀?结果,我饿了一个星期,跟着你上窜下跳、又爬又钻,为了让你高兴,有时还装成母羊让你发泄发泄……可是,如今我却仍在这儿挨饿。现在外边的草越长越高,我可是饿得一天比一天厉害,肚子的脂肪已经熬干了。你的vision究竟有什么用?这还不算,那个好心的大姐,每天扔那两把青草还不够我塞牙缝儿的呢。你还要仗着你是领导来抢先吃,呸!老子不管了。我体形大,消耗多,我要是再让你,就得先饿死!算了,我也要享受享受当领导的滋味。可是吃完了那点青草,不仅没饱,更勾起了我对昔日美好生活的回忆。我真后悔呀!都是因为盲目地跟随你,我才落到如此境地。现在只要一看到你,我就来气;越来气,就越饿。为了让你记着你犯的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必须天天揍你。让你永远记住:不要那么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好像我不跟着你,就吃不上饭似的。
然而,领导羊Harley,此时一定更不好受。它一口青草也吃不上,不仅比Guy更饿,还要时常受着Guy从思想到皮肉上的、定期不定期的折磨。刚开始,Harley还能保持一点领导者的矜持和尊严:不让吃就不吃,我宁可吃干草。等出去了以后,我会让你付出更多的代价!可是,随着肉体和思想的反复折磨,Harley的体力和意志力越来越弱了。算了吧!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小子头脑简单,膀大腰圆,为了不死在它的拳头下,我还是经常承认承认错误,求求饶吧。再说了,这次把它领到这个鬼地方,也的确是我的错(注:当领导者向被领导者真心承认错误时,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就变了)。另外,我也可以拣点儿它吃剩下的青草末,这毕竟比干草好吃些。
原来领导需要high
两个星期后,当我打开羊圈门时,它俩就像美国电影中冲出监狱的囚犯,连滚带爬、连窜带跳地冲进了草场深处,然后狂啃了起来。
第二天,当我再接近它们时,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是Guy,而不是Harley,率先自信地向我走来。Guy成了领导羊!而Harley却像Guy以前那样,胆怯地跟在后面。
是什么原因使Harley从领导岗位上下来了呢?
生物学家认为,灵长类动物的血清素是一种神经传导物质,能够使灵长类动物产生放松和自信的感觉,因此,人类治疗忧郁症的药物有很多是针对提升血清素浓度的。生物学的研究表明:处于领导地位的动物血清素浓度普遍高于被领导者的平均水平。
可是,领导者血清素的高浓度是天生的吗?为了证实这问题,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医院在研究猴群领导行为时,做了一个著名的实验。他们把一个猴群的首领关在一个只能从里向外看、不能从外向里看的玻璃房子中,猴王在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和听到猴群中的每一个成员在干什么和说什么;相反,猴群成员—那些被领导者们,则群猴无首,不知道猴王在哪里。于是,有意思的情况发生了:不管猴王怎样大吵大叫,怎样打手势、威逼利诱,群猴对它的指令仍然无动于衷。过了几天,实验人员发现,猴王原来那高过一般水平的血清素浓度下降了。
这个实验说明,领导管理艺术者的高血清素浓度并不都是与生俱来的,至少有一部分是被领导者给予的。被领导者表现出来的顺从、恭敬和献媚会使领导者的血清素浓度越来越高,因此,领导者才表现得越来越自信、勇敢和从容。
难怪领导者在面对一排排毕恭毕敬坐着的、用同样姿势和同样专注的神情认真做着笔记的被领导者时,可以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讲几个小时不累!这同摇滚歌手一定要全场一起跟着他high的道理一样—互动才能产生高的血清素,高的血清素才能带来激情!
看来,我是无意识地对Harley和Guy做了一场实验。在羊圈的残酷环境中,Guy为了生存,不仅停止了互动—不再服从和尊敬Harley,还把Harley的饭碗抢了;更有甚者,它竟公然殴打和侮辱Harley。因此,Harley的血清素浓度下降了,难怪放出来后的Harley失去了它以往作为领导羊的自信和从容。